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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念我的老师冯定教授

1998-06-09 来源:光明日报 张义德 我有话说

在北京大学百年大庆之际,对于深受这座学府教育之恩的学子来说,母校的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。

人们常说,我们这一届学生非常幸运,前没有赶上1958年下放农村劳动,后没有赶上下乡搞“四清”,有足够的时间念书。这当然是不错的。但是,我还要为这幸运加上一条,我们一进校,就由冯定教授为我们讲哲学系的主课——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。

冯定教授到北大来,是毛泽东点的名。“三反”、“五反”后,我国理论界在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性质问题上,曾有过争论。北京一些理论家认为,民族资产阶级已经没有两面性了。冯定(时任华东局宣传部副部长)在上海《解放日报》上发表《论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性格》的文章,认为民族资产阶级还有两面性,得到毛泽东的肯定,指示《人民日报》转载。由此,毛泽东特别看重冯定,后来点名调冯定到北京大学,不担任任何领导职务(到校后,北京市委还是给他安排了校党委副书记的职务),专任教授。当时毛泽东的想法是,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可以争鸣,冯友兰可以讲唯心主义,冯定讲唯物主义,“同冯友兰唱对台戏”。如果真能如此,当然是很好的。但事态发展却是另一个样子。

1960年夏天,学校停课搞教改,党委书记、新任校长陆平来哲学系作动员报告,提出一个颇新的观点:大学文科要以改造世界观为主,办成党校那样。教改开始是批判所谓“资产阶级学术思想”,对象是文学评论家巴人(王任叔)谈“人情味”的文章。接着,就要批判冯定。我们想不通。本来冯定给我们开原理课,讲得好好的,怎么又要批他了?于是,就有人受命来做动员工作,说不要迷信权威,要“解放思想”,等等。但总是批不起来。受命人为了交差,就要求给他讲课提意见,说:难道他讲的课一点缺点都没有?那时我们年轻,不知深浅,就奉命提意见,你提一条,我提一条,主观愿望是为了改进教学。开始是提语言表达是否合适,例子举得是否恰当这些技术问题,在上面派来的人引导下,有人就进一步提出“人生哲学”、“旧唯物主义倾向”等问题。这些问题如果单独来看,也算不了什么,可是后来把它们汇总起来,就面目全非了。

最后指定几个同学做代表,同冯定见面。后来,一位见过面的同学对我说,冯定对同学们提意见表示欢迎,但对硬加给他的东西表示不能接受。这位同学对冯定很钦佩,说他修养高。显然,想通过学生来整老师的意图并没有达到。但是,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,还是我们这些学生,因为冯定从此不再给我们讲课了。

1964年毕业前夕,北大和人民大学两校哲学系的毕业班开联欢会,请冯定教授参加。冯教授对我们作临别赠言,谈哲学、谈社会、谈道德、谈人生,对我们这些即将走向社会的青年谆谆教诲。当时他情绪很好,与同学们谈得很融洽。他还不知道,一场灾祸将要降临到他头上。

不久,就看到《红旗》载文批冯定的《共产主义人生观》。我到《光明日报》社后,又知道要批他发表在本报的《论又红又专》。报社负责人谈到此事时说,当初是求人家把这篇文章给我们发表的。后来我知道,这次批冯定,是事出有因。当时批“合二而一”,批杨献珍,著名哲学家里只有一位写了文章,势单力薄。苏联塔斯社消息说,中国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李达,对批判杨献珍保持沉默。康生很不高兴,为了壮大声势,要求找有影响的人物写文章。于是有人去找冯定,请他写批判“合二而一”、批杨献珍的文章,并向他交底:我在中宣部看到一个现在还可以发表文章的人名单,你排在第一位。冯定婉言推托说,我对这个问题没有研究,不好写。不久,《红旗》就登出批冯定的文章。显然,这篇文章早就握在康生的手中,见他不为其所用,就对他下手了。

1979年,我拜访冯定时,同他谈到1964年的事,他说,“我那时就是不愿意写”。这是实话。因为我在“文革”中曾在报社看到1964年的内参《情况汇编》中有一篇材料,说北大哲学系两位青年教师赞成“合二而一”,同冯定有关。其中说到,北大哲学系教师在冯定的主持下,编写哲学教科书,在拟定编写提纲时,有一节原题是“‘一分为二’是事物发展的普遍规律”,冯定看后,说:“一分为二,一分为二,分到什么时候才算完?”表示不赞成这样表述,还是以对立统一规律为宜。冯定有这样的想法,为此得罪了康生,就在劫难逃了。

师母袁方同志对我说起1964年批判冯定前的情况:陆平打电话给她打招呼,说从现在起,你一定要每天回家,要把所有药品都控制起来。不管出现什么事,你一定要照顾好冯定。陆平是好人,知道这件事来头大,他无力保冯定,所能做的,只是防止出现第二个邹鲁风(1959年“反右倾”时,北大党委第一副书记、副校长邹鲁风含冤自杀)。

在报刊上连续发表批判冯定的文章时,有人劝他:做个检讨算了。他不肯屈服于这种压力,说:“我不愿做检讨的英雄。”

从那时到“文革”,冯定一直顶着“假马克思主义”、“修正主义”的帽子,挨批斗。“文革”中,哲学系成立了“批判冯定、冯友兰联络站”。毛泽东当年点名调冯定到北大,原是要他来“同冯友兰唱对台戏”的。但是,随着“左”倾思潮的升温,“对台戏”没唱成,哲学系这两位最有名的教授双双被推上了受批判的台子。

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,冯定恢复了工作,出任北大副校长。我再次见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,是1978年7月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会上。76岁高龄的冯定教授积极参加了这场关系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大讨论,在发言中旗帜鲜明地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,阐述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原理,但不是“同冯友兰唱对台戏”,而是同教条主义、个人崇拜这种唯心主义唱了“对台戏”。当年10月,全国西方哲学讨论会在安徽芜湖召开,冯定在发言中对极左思潮发起冲击,安徽省的一位负责人赞扬“冯老的发言是思想真正解放了”。

坎坷经历,使冯定对极左思想深恶痛绝。但是,当有同志要写文章推翻极左批判强加给他的“罪名”时,他嘱咐写文章的同志,对过去写批判文章的人,除康生一人外,其他人一律不要点名。这又表现了他的宽容。这种高尚品格和长者之风,是永远值得我们学习的。

作者简介:张义德,浙江开化人,1940年生。1959年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,1964年毕业。同年入光明日报社工作,曾任理论部主任、经济部主任等职,现任评论部主任、高级编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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